于洪良

眼看着距离我国教育学界泰斗、高等教育学科开拓者和奠基人潘懋元先生的百岁华诞暨从教85周年纪念论坛活动一天天临近，我的心情既激动又忐忑。激动，是为即将迎来期颐之年的先生那老而弥坚的学术青春，感慨系之；忐忑的是，一直在关注并悦读的“我和潘先生的故事”征稿篇篇精彩，我也跃跃欲试，但是，我“够格”吗？

之于潘先生，我虽无缘亲炙，但对他之为人学问，心向往之久矣，获益宏矣。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知晓先生的令名之后，我一直追随他的道德文章，凡是报刊上有先生名字的文章，每每剪切或复印保存起来，读之品之，不亦说乎；凡其著作，则见一本买一本，时时感慨不已，深以为先生所著皆可信可亲。每每捧读先生的闳言高论，常常痴想“未得为先生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经不住朋友们包括先生的弟子的再三劝说，鼓足勇气，在这个北方城市的盛夏，我静坐书桌，浮想翩翩，心驰鹭岛……身后书橱里与先生的一帧帧合影照片、《潘懋元教育口述史》《潘懋元教授纪事年表》《中国高等教育百年》《鹭江学人》，还有十卷本的《潘懋元文集》，透过光洁的玻璃，像一双双充满善意蔼然的眼睛，在期待着我、鼓舞着我、引领着我。

出生于1920年的潘懋元先生，自15岁开始执教于小学、中学直至大学，曾担任过小学校长、中学教务主任、大学教务处长、大学副校长。百载人生路，85年教育程。因为有了潘先生，当代的中国高等教育理论研究及实践进展是幸运的；因为有了潘先生，不仅是他的数以百计的弟子门生也包括像我这样的追随者和仰慕者，也是最最幸运的。

时光有时是一种气味，循着它，一路闻过去，会闻到某一年最让自己印象深刻并不时回头张望的某一分某一秒。2020年8月，在潘懋元先生100岁华诞和从教85周年之际，余生也晚，不揣浅陋，钝笔记录点点滴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第一次见面：2007年5月17日，济南

2007年5月17—22日，先生应邀来山东讲学，第一站驻足我所在的山东经济学院（今山东财经大学）。很幸运，当时在办公室工作的我参与接待了先生一行。5月17日下午，我们前往济南遥墙机场迎接先生。当机舱门轻轻开启之后，先生轻轻地走过来了，那标志性的飘洒银发，那看人满是谦和的目光，那满面泛红的气色，不正是名闻遐迩的潘先生吗；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衬衣，银灰色的长裤，手提一支最普通的深色提包……初见先生的心情犹如追星，至今如在眼前。当晚宴请，当大家论及先生对中国高等教育学科的历史性贡献时，山东科技大学党委书记（原山东经济学院院长）刘向信教授出言，“如果一个大学领导者不知道潘懋元先生，那他就不能说他懂高等教育……”先生听了一个劲地摆手，连连说过誉了过誉了。

第二天上午，先生做题为《中国高等教育发展中的若干问题——形势、规模、质量、特色》的学术报告。时年87岁高龄的他，自己操作电脑演示PPT娴熟自如。一组组翔实而新鲜的数据，一张张醒目清晰的表格，一个个富有真知灼见的结语论断，让听众大获裨益、受益良多。讲台上的潘先生，依然惯常的风格：花格领带，白色衬衣却随意挽着袖口，这既是率真的释然的，又是宽容的和蔼的。

下午，先生作为鉴定委员会主席，对刘向信教授承担的两项社科项目进行结题论证。鹤发童颜的他丝毫不见疲惫之态，话不多却是掷地有声。对在座的陈浩教授、范跃进教授、刘华东教授等每一位评委，他都是稍稍起身谦和地说，请你发表意见……晚间，他挥毫泼墨，为山东经济学院题词：“创建和谐校园，培育优秀人才”。

5月24日中午，先生结束了在山东科技大学、中国石油大学（华东）、临沂大学的学术活动，由济南乘机返回厦门。我到机场相送，他和蔼地说，咱们合个影吧。我激动万分，欣喜异常。我那喜出望外而紧张无措的样子，惹得在场的邬大光教授、韩延明教授忍俊不禁。

话别先生后，我兴冲冲撰写的《那沉思的目光》《大家气象》《光风霁月 直道而行》等文章先后发表。先生的济南之行，为彼时职业发展正茫然的我打开了一扇窗、推开了一扇门，引领我自此走上了“革命道路”，开始有了自己的学术“自留地”和研究“后花园”。从那以后，我学习、思考、关注、探究高等教育理论研究的劲头更足了，有如神助……

第二次见面：2008年5月17日，厦门大学

2008年5月17日，国内首个高教研究机构——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成立30周年院庆。幸运的我见证亲历了这一盛典，躬逢其盛，在被誉为“中国最美丽大学”的厦大第二次与先生相逢。

5月16日晚，当我抵达报到处，一眼看到了被人围在中间交谈的先生。我走上前向他问好时，他一下子认出了我并关心地问报到了没有，住下了没有云云，让我心底顿生感动和温暖。

第二天上午，建院30周年庆典暨“大学教育质量的理论与实践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开幕。与会的国内外专家学者、大学校长以及院友，比预计的多来了一百多人。当潘先生登台发言时，会场早已是掌声如潮，经久不息。我们聆听时，不愿漏掉一个字句，和潘先生近在咫尺，不仅仰望他的大家气象和名士风采，更敬慕他温润厚重的学术光芒。

会议上发送的那本《建院30周年编辑的十年科研成果目录汇编》，至今我保存完好如初。我粗略概算过，仅1998-2007年间，先生先后出版著作10部，发表论文232篇。这还不包括主持的多项国家级、省部级课题，还有不胜枚举的各类获奖……要知道，这是一位年尊八旬的老人仅十年间的心血和建树啊，即使年富力强的中青年学者又有几人许堪与比肩？另据统计，在先生的60岁至100岁的这四十年里，他培养（或间接培养）了326名博士研究生、759名硕士研究生；先后走进233所大学，参加报告会331场次；在报刊上发表文章463篇，编著66部。孜孜矻矻、著作等身的背后，让我们看到了宝刀未老的潘先生那仍然为学术跋涉远足的不倦韧劲，也感受到了他所散发出的我等后辈已渐渐远离的执着和潜静。

在5月18日学术会议分论坛上，他静静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边听边记，不住地点头认可。当大家请他发言的时候，都说请他坐着讲就行，但他还是选择了站着讲。他坦言，几十年已经习惯了站着讲课，这同时意味着尊重课堂和学生。

临别时，我请潘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国高等教育百年》上题字，他不假思索，一挥而就：板凳敢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对这样一个老人，我至今仍然常常想，用字典里所有赞美老人的词语来形容他都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也是不够的。

倘若以《诗经·小雅》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来形容先生的学术成就和道德文章，应该是最贴切最恰当的。

终其一生，持守一业；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第三次见面：2009年10月26日，杭州

一年一度的中国高等教育国际论坛是较为高端的学术盛会，每每吸引国内外众多的研究者关注的目光。在这次杭州论坛上，凡是主持人提及先生的名字时，无不报之以热烈的掌声。无论先生登台重点发言还是静坐那里作为听众，远远望去，只有先生在那儿，对诸多仰慕者而言，都是一种熨帖和心安。

会议间隙，西装领带的先生面带笑容，又一次与我欣然合影留念。

记得晚上在先生的房间聊天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刚送走来访者，门铃又响。对很多人来说，在这样难得的机会能与先生见个面、说几句话、听听教诲，或许是从四面八方前来参加会议的最大收获。

杭州的秋夜，舒爽宜人。当熟悉的或初见者互相交谈的间隙，先生多半是笑眯眯地听着，安静地坐在那儿，手拿一支香烟，举在空中，不疾不徐地抽着，一任清烟袅绕，即使插话也是言简意赅、一语中的。那若有所思的神态，那沉思的智者目光里，一份淡泊，一份平静，一份睿智，像是看穿了这近百年的世态……

坐在这位慈祥的老人对面，心头不由得涌起一种甘美的宁静。大道至简，老人的淡泊沉静、乐观豁达，让人感受到一种崇高的人格魅力。在先生身上，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从容的力量，以及这种从容带来的达观与超脱。与潘先生面对，原本因崇敬而生的距离感，在交谈中渐渐消弭，心中那片因敬畏而蜷缩起来的叶子，也悠然舒展。在他朴素平和的语调中，我听出了深邃的人生智慧和厚重的生命强音。和先生在一起，最深刻的感受是，自己身上的一切虚浮的、狂躁的东西都随着先生的谆谆教诲如风卷残云般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是平和的心态和对真知的追求。

执着，让先生的教育生涯绚丽多彩；热爱，让先生尽情享受着为师的快乐。

先生对高等教育的痴心和迷恋，热烈而深沉，无声而无疆。先生之风，如巅峰之古松，如大洋之波澜，深深印在每一个仰慕他的人心里。

第四次见面：2010年10月9日，厦门大学

潘懋元教授从教75周年庆典暨“高等教育研究的社会责任”学术研讨会在这一天举行。会议上，中国高等教育学会授予潘懋元“高等教育科学研究特别贡献奖”，许多机构和个人发来了贺信贺词。众多学界名流在回顾了潘懋元先生从教75年来在人才培养和高等教育学科建设与发展方面的重大成就与贡献，并就“高等教育研究的社会责任”的大会主题展开了丰富的研讨，形成了丰硕的学术成果。

在中午由会场到办公楼前去集体合影的路上，先生坚持自己步行来回，在诸多弟子的簇拥下，一路和与会代表谈天说地，悠哉游哉。

这些年来，先生最爱说且始终践行着这样的一句话是:“我一生最欣慰的是，我的名字排在教师的行列里”“假如有来生，我还愿意当老师”“如果没有学生，我会很寂寞”……面对先生的境界，我们这些在嘈杂和喧嚣的现代生活中时时感到焦虑和倦怠的人，除了“仰之弥高、难望项背”的欣羡之外，是否还应该有更多的感悟？笔者顿悟，正是这一师者风范和宽厚品格使然，先生能够始终保持着沛然的学术青春。

在厦门大学乃至全国高教界只要有人称“先生”，尽管前面省略了“姓”，也没有任何职衔，但一定是指潘懋元先生。先生，是一个称谓，更是一种修为，这样一个融聚敬仰与亲切之情的特殊尊称，是对他数十年来立德树人、教书育人的最好注脚。

集师者、学者、智者于一身的先生以“顶天立地”的风范，忘情于治学、游刃于学术，他那追求大学问、以学为乐的高远境界我们无法比及，但他如此事必躬亲，不辞辛劳地为高等教育研究而奔忙，心无旁骛地用一生的坚守和笃定助推高等教育学扎根中国大地，汇入世界洪流，令无数人感佩。“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正验证了美国作家爱默生的那句话“向着特定目标不断前进的人，全世界都会给他让路”，这，足以让我等后学晚辈感怀不已。

先生的道德文章像一本厚重的百科全书，读之使人明智；

先生的品格风神宛如清澈见底的泉水，观之映照自我。

第五次见面：2013年10月16日，济南

这一天，济南大学高等教育研究院正式成立。事前，我得知了消息，专门请假从单位出来，直奔会场。

会场不大，但是邀请来的专家都是重量级的，高朋满座。富有先见之明的济南大学聘任潘懋元先生任高等教育研究院名誉院长、学术委员会名誉主任。在致贺辞时，先生从大学设立高等教育研究机构的意义谈起，对济大成立高等教育研究院给予了充分肯定，并对研究院的发展提出了建设性意见……常言道：“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但先生却是个例外。即使是到90多岁后，在任何场合发言他也没有废话，每每提纲挈领、言简意赅，而且总是在抛出独特见解时戛然而止。

在会间的休息室里，我走上前去向先生问好致意，他笑容可掬，说“你怎么又来了？”在场的济南大学党委书记范跃进教授说，“潘先生你来济南，大家都盼着啊，跟过年一样的……”

感谢机灵干练的摄影小伙在一旁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济南合影。很遗憾的是，那时我突然接到一个紧急公务电话，必须返回单位，只得遗憾地匆匆向先生道别。

听说那一天下午，先生在别敦荣、韩延明等弟子们的陪伴下，游览了大明湖和趵突泉，交谈拍照，谈古论今，游兴甚浓，其乐融融……17日上午到山东英才学院访问讲学，下午到山东交通学院访问讲学。

第六次见面：2015年6月13日，济南

这一天，“潘懋元高等教育思想研讨会暨从教80周年庆祝会”在济南大学举办，来自国内外的近300位专家学者会聚泉城。教育部副部长林蕙青发来贺信。会上，各位专家学者就潘懋元高等教育思想进行了学术讨论。与会者还围绕高等教育学科建设、普通高等教育、高等职业教育等主题展开交流。

在如潮的掌声中，先生登台发言，依然惯有的自谦和内敛，他一字一句地坦言：《潘懋元高等教育思想研究论文集》中的许多观点和理论，已经超越了我本人的认识水平和思想高度，而我只是作为象征性的‘符号’而已。”这一番话，更令人肃然起敬，听者为之动容。

在下午的分论坛茶歇时，我走到先生的身边，向他祝福问安。为了参加这次会议，我精心静心写了一篇论文《“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当老师”——潘懋元先生的教师职业荣誉感研究》，经别敦荣教授的热心推荐，入选庆祝会论文集（修改完善后，被《山东高等教育》《高校教育管理》等期刊正式发表）。先生兴致颇高地翻开我的论文，挥笔在论文的首页欣然写下“潘懋元 2015.6.13”一行遒劲的字，这让我视若珍宝，如获至宝。这年年底写成的《潘懋元：一生一世的高教情缘》在稍后发表。

2019年5月1日，当我在厦门大学《青春，为祖国歌唱》MV里看到先生手执话筒，掷地有声侃侃而谈时；在6月6日青春励志电影《当我们海阔天空》首映时，我在剧中看到了穿西装、系领带、戴校徽的潘先生本色出演；2020年6月7日，先生作为最高龄网课主播，云端授课，主讲《高等学校内涵式发展的内涵与样板》，一时间吸引了全国4万余名师生互动交流，鲐背老者聊发少年狂……

屈指算来，这二十年间，我从先生那里所获得的教益，一直影响着我、感召着我、鼓舞着我，让我不敢懈怠，不愿虚度，用心研究，用力前行。

这二十年间，能有六次宝贵的时光与先生见面，耳提面命，程门立雪，受益恒远，促使我边研究边实践，干起本职工作来顺风顺水如虎添翼，我是一个多么幸运和幸福的人。

幸运如斯，上苍眷顾；幸运若此，夫复何求？

假如没有遇见先生，这二十年来我会怎么样？还能不能在先生这位“引路人”的感召下，发表了大大小小的论文、承担了这样那样的高教研究课题、获得了高低不一的科研奖励、也当导师指导起了自己的研究生？而像我这样在高校工作，受惠于潘先生“不言之教”的又何止百人、千人？

不会忘记，这些年来每每捧读先生的著作、聆听他的讲座或新闻专访《潘懋元：高等教育学的拓荒者》等、观看视频《潘懋元：中国高等教育的“先生”》等，都会感受到一种透人心弦的感染力，让人深切感受到一位教育家对于教育的执著和眷恋，深刻感受到他对教育事业的饱满激情，深深感受到他的百载人生与教育事业尤其与中国高等教育学科合而为一的完美与魅力。

更不会忘记，每次见先生总觉如沐春风，他从来都是一个温润如玉、气和心暖的人，正该福泽绵长，永锡难老，亦应了那句古话：知者乐，仁者寿。

高教拓荒，鼻祖领航，文章道德并富；

先生百年，一代宗师，学术事功俱隆。

故事作者：于洪良，山东财经大学教授，校党委宣传部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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